视觉现场
34苍鑫:北方萨满浪漫主义的复活

工作现场

碳化作品

 

    苍鑫是一个东方神秘主义和北方浪漫主义的混合体,他的思想和行为模式夹杂着返祖现象、萨满意识、白日梦幻和艺术。
    从北纬 40度向北,地球大陆从北欧、俄罗斯、西伯利亚、中国东北到阿拉斯加,辽阔而寒冷。这是萨满教的主要流行区域。
    中国北方的阿尔泰语系各民族如满、蒙、维吾尔、哈萨克、鄂伦春、达斡尔等,都曾奉行萨满教。萨满即知者,他是代人通神和代神立言的人,即大巫师或大祭司。萨满教的意识包括祖先崇拜、图腾崇拜和自然崇拜,其中的核心是万物有灵。
    苍鑫是满族后裔,我把他看作一位“新萨满”艺术家。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诗:萨满,那个披着狼皮主持阿拉斯加的人,在遭遇狼吻之前,他没有美丽的羽毛。
    苍鑫曾经是一个“自闭症”患者,无法与人正常交流。这种禁闭后来被一种返祖现象所冲破。语言的困境导致了本能的觉醒,他开始用舌头与世界交流。他舔一切围绕着他的东西,像猫舔它漂亮的皮毛,狗舔它主人的脸,或者狗熊舔它营养丰富的熊掌。舔对于动物来说是惬意和亲密的,对于自闭的苍鑫来说也是一样。他觉得被他舔的东西都很亲切。舔成为他的交流手段,舔过的东西成为和自己亲近的东西,舔甚至有一种魔力,可以使物质的无生命的异己的存在成为亲密的有灵的属己的存在。这是苍鑫的“狼吻”。
    但在人类的文明中,舔是不卫生的,甚至令人恶心。所谓病从口入,到处舔至少很容易搞坏肠胃。但苍鑫似乎没事,他好像具有非常强大的抗病免疫能力。这令我想到一项研究结论,称疯癫就是返回动物性。在失去人类理智的同时获得动物的本能,这种本能包括强大的生命适应能力,所以疯人可以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中赤身裸体。也就是说,苍鑫的行为,如果不是被看作艺术,那就是疯癫。应该被合理地隔离在愚人船上,禁闭在精神病院中。这曾经是人类数学与艺术的关系——数理萨满——世界和艺术都可以用数学计算——建立模型——易的象数一脉——河洛——紫薇斗数——数字的抽象象征意义和模型的构成意义 ——新萨满——舔是一次返祖觉醒——他从这里开始把自己抛向世界的存在——直到1994年底接触到一本台湾出版的书,才对国外的行为艺术有了比较多的了解——原始神秘主义者——苍式萨满——梦幻与现实——幻觉,白日梦,疯癫——通神:跳神、请神、附体、送神——布场,催眠——萨满仪式——萨满意识:万物有灵——北方萨满浪漫主义——为什么北方?——地域性的历史、影响和意义——南方浪漫主义:屈原和庄子——寒带浪漫主义与温热带浪漫主义——北方渔猎游牧民族——满族后裔——知者:先知,无所不知,知识分子,文化人——巫师,大祭司——对待野兽,理性对待非理性或文明对待原始的唯一方式。还好,20世纪有了现代主义艺术,后来还有了行为艺术和行为艺术家,这真是苍鑫的大幸。
    苍鑫说,行为艺术是动真格的,身体的感受非常强烈。他曾经蹲过两个月监狱。最早的行为艺术是抽血 300CC,抹在自己身上满地打滚;用针扎自己;翻了一千五百个自己的脸放在地上任人践踏。这是一种精神高压之下愤怒而无奈的宣泄。暴力、血腥、恶心、刺激,与张洹、马六明等人在一起,比的是谁做得更狠。时间大约是 1990年代初。我问他那时候知不知道维也纳行动派尼希等人的血祭和自残,他明确回答说,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尼希和维也纳行动派。尼希的行为作品非常血腥,但具有极强烈的宗教感,混合着极为丰富的宗教意象和文化符号,我把他的方式概括为原宗教的戏剧或前宗教(犹太—基督教)悲剧仪式(这一点后面还要说到)。它的力量和冲动是要返回到一种前宗教状态,那里只有生命的残酷、惨烈、雄壮、苍凉和血腥,血喷流得像瀑布,还有鼓声,现在是噪声。没有教会和教堂,没有同情和忏悔。那里只有生命的大力量!这个东西与尼采的酒神一脉相承,与苍鑫的新萨满艺术复兴亦有着某种集体无意识的联系 ——要反抗“教堂-教会”宗教的崇高压抑、伦理压抑和秩序压抑,要回到那个生命最原始的力量与能源之中,回到那种生存与死亡的残酷审美之中。
    当然他那时更不知道马克·奎恩了,因为 YBA是在1995年的“感觉”展之后才成为一个重要的世界级群体。
    但苍鑫说他们知道自己这个是行为艺术。
    “身份交换”是苍鑫的另一个系列行为艺术作品。它是受到萨满跳神仪式与性质的启发。在这类仪式中,萨满从请神、降神、领神(即附体)到送神,完成了从人到神和从神回到人的所谓“萨满旅程”,而苍鑫的作品则可以视为这一旅程的当代变体 ——他逆行于萨满走向神灵的背影,走向了世俗的人群。他也实现着一种“身份”的转换,但不是灵魂的交流,而是衣服的交换。
    除了行为艺术苍鑫也画画,确切地说是一种类似查普曼兄弟的素描。被肢解的人体狼藉在数十米的画面上,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更为强大的生物把地球当作了它们的屠宰场,把人类当作了它们的猎物和肉食。
    至此,尽管还没有肯定性的东西出现,但这个时候的作品比之早期的行为艺术已经有了质的变化。它不再是简单的高压反应,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文化折射,反映了艺术家对现代理性与秩序的强烈不满。而这种不满与1990年代后期的 YBA已经基本同步。然而这里并不是终点。不满是否定性的,我们还需要肯定性的呈现。
   “苍鑫神话”就是这个肯定性的呈现,新萨满就是这个肯定性的呈现。
    人神同体、人兽同体,远古生物、深海黑暗中的植物,一切生命和非生命体,幻象与真实,娉婷婀娜,古野旷放 ——数十个木工,在木雕艺术总监梁永利的指导下,仅用十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大约70件木雕作品!这是惊人的数量,是汪洋恣肆的庄子状态。
    苍鑫不是学雕塑的,他自己可能一件木雕也打不出来,但苍鑫说,技术不是艺术的核心,艺术的核心是它提出的问题是什么。艺术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它应该提出问题。中国正在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作为一个未来的大国,我们输出什么价值观、文化形态?比如对自然的悠久敬畏!这个问题本来文史哲应该先行,但现在艺术凭本能、直觉和感性冲在了最前面,有点体脑倒挂的感觉。
    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看苍鑫的三个阶段或三种状态,即早期行为艺术和自闭症、舔和身份互换的“交流”系列、以及现在的新萨满浪漫主义木雕山海经,这中间包含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过程——从达达式的破坏和毁灭转向积极的建设姿态;从针对具体体制走向针对人类的现代文明;从个人的愤青式发泄走向了天地大美,走向了集体无意识的原型或核。它颠覆表象但不是如立体主义那样走向理性和机械;它再造结构,但不是如构成主义那样走向抽象的本体和秩序;它反对理性霸权,但不是像达达那样走向荒诞和虚无。这是一条并行于超现实主义的道路,我们甚至依稀可以看到米罗和恩斯特的身影。但苍鑫沿着潜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方向似乎更深远地走向人类和整个生命的源头 ——不是诡异怪诞的梦境,而是千姿百态、生香活意的山海经,是生命最原始的记忆。
    神话是民族的起源。溯源的冲动就是回家的冲动。曾经有诗说人类全部的哲学就是怀着乡愁寻找家园。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上帝的国在哪里?我们还找得到伊甸园吗?在生命的本能记忆中也许有一条路,一条集体无意识的路,荣格对此非常着迷。苍鑫说他对荣格很感兴趣,还有西方生命哲学一脉,但他更喜欢东方神秘主义,更相信宗教的救赎力量,苏菲、拜火、耆那,当然还有萨满。
    萨满在这里生成了一种全新的文化资源和当代意义,一种艺术策略、立场、方法和价值。它以一种神秘主义的灵异方式,成为人类文明与自然进程之间的媒介和桥梁。艺术家扮演了萨满师(巫师或大祭司)的角色。重新崇拜自然吧,拜火,拜山,拜河,拜四季,拜五行 ——这就是新萨满的价值核心。回到萨满的意义不是单纯地回到原始宗教,而是回到那种本源之中,回到那种与自己来源于斯的生命“母体”的广泛联系之中。生命重归摇曳旖旎而又雄健峥嵘的创造,变成神话本身,变成迷离的歌唱,而我们将随着这歌声重返大地,重归伊甸园,回到生命的整体性之中,回到浩然一体的生生不息之中。
    我们该回家了。


(北人 中国雕塑学会学术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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