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斯
64 梁明诚先生访谈录

    受访人:梁明诚(广州美术学院前院长,中国雕塑学会常务理事)
    采访人:韩小囡(广州美术学院教师,博士)
    梁明诚老师对于我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说熟悉,是因为我们经常会在一些展览活动或者会议上碰面,梁老师也总是笑眯眯地打招呼,是一位很和蔼的长者。说陌生,是因为我们很少有交谈的机会,通过读他的文章,我了解他对艺术有着澎湃的激情,也有着深邃、理性的思考,但在大家面前的,始终只是那个笑呵呵的,偶尔还会谦虚地自嘲一下的梁老师。2009年春日的一个上午,我如约来到了梁老师位于土华的工作室,主要是观摩他的新作《重庆谈判》。言谈之间,我逐渐感受到了梁老师的另一面,一个对待艺术严肃、认真、深沉、执着的梁老师。谈话从《重庆谈判》开始。
    梁:他们两个(毛泽东、蒋介石)都是一米八三,个儿头儿一样高。我主要是追求把人物的味道做出来,内在气质是最重要的。蒋介石是军人气质,动作很规范,毛泽东是诗人气质,很浪漫、很随意。从两个人的表情来看,他们的内心世界也不一样,蒋介石是自信满满的样子,他有着强大的军事力量做后盾,而且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之一,蒋介石代表中国还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很得意的样子。而毛泽东所代表的中共一方,当时的力量相对薄弱,但是他的意志十分坚定,给人很坚毅的感觉。在这样的场合中,他们的内心是不一样的,这是表现的重点。开始的时候,我把毛泽东刻画的过于凝重了,后来在北京观摩的时候就有人提出来了,说“蒋介石做得很生动,毛泽东做得太凝重了”,那么回来之后就又做了改进。
    韩:这种重大历史题材的艺术作品,在创作的时候是否有风格上的要求,比如手法要比较简练,不能太过繁复和夸张等等。
    梁:对,这种题材用肖像来表达比用情节来表达要好。在做这个之前,我也做过一个小稿,就是用情节来表现,蒋、毛两个人物在晤谈,毛泽东坐在石凳那里,蒋介石站在另一边,但感觉总像是在演戏,很假,就否定了,还是决定采用这种肖像的形式,把两个人的内心世界、气质特征充分表达出来就行了,很纯粹、很直接。
    韩:他们两个人这种并立的形式跟当时的历史局势也很相符,很贴切。
    梁:对,其实有一张历史照片就是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的合影。我想,人物动作和雕塑的手法都尽量追求单纯一些,但本身也有对比,你比如说,蒋介石穿的是美国料子,毛泽东穿的是延安土布,皱巴巴的,还是尽量发掘二者的对比和特点。
    韩:您从开始做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梁:前年五月份拿小稿到北京去定稿,通过了,可以这样做了,就拿回来做中稿,还做了一些头像啊,胸像啊,很多准备工作。去年五月份开始做正稿,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
    韩:从图片来看,每一稿都有改进,逐渐深入。(梁老师工作室的墙上贴满了从第一稿到最后定稿的照片)
    梁:我跟别人说,这件作品是我这辈子花时间最长,花的心力、精力最多,最认真、最投入的一件作品,也是我最重视的作品。因为题材太重要了。而且,我觉得这种题材对发挥我的长处很有利,深入刻画一个人物是我的所长,因为过去我的基本功训练比较好。写实,把对象概括提炼出来是我的长处。读大学的时候,就比较偏重于基本功的训练。毕业以后,跟潘鹤老师合作了几件作品,大多是历史题材的,我从他身上吸收了很多经验,因为潘老师也喜欢做历史题材的,跟他一起合作了《大刀进行曲》等抗日题材的作品。后来我去了意大利,接触了西方现代艺术以后,就开始有点变了,更向现代靠拢了一点,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做了一批变形的、半抽象的作品,相对来说历史题材的肖像作品就做得很少了,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我就觉得很高兴,要认真做。
    韩:梁老师,说到这里,我们回顾一下您的创作历程吧。我想问一下,您在大学四年级,为什么会想到做《新娘》这么一件作品?现实生活中有没有原型啊?
    梁:有原型。1962年,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下乡,那时三年困难时期刚刚结束,人们的生活开始好转,农村出现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了,农民能够吃饱了,办婚嫁的多了。我们下乡到了惠阳那边,刚好是秋天,丰收了,农村办婚嫁的话,就是大摆宴席,我们路过的时候,他们也把我们拉进去吃饭、喝酒。有人知道我们是画画的嘛,就把新娘拉出来,说给新娘画个像。我就马上拿出小本子,给新娘画了个头像,是速写,头上插着花,低着头,很害羞的样子。回来以后,就开始搞创作,潘老师给我们上创作课,我就根据速写做了个很小的小稿,得到了潘老师的肯定,于是就开始打石雕了。从现实的形象变成这样的风格,是因为当时号召我们向民族民间学习,我也临摹过一些中国古代的雕塑,像敦煌啊,麦积山啊,等石窟的佛头、佛像,我们当时的泥塑课也有临摹古代佛像这个课程。《新娘》就是把我体会到的民族民间的东西加到了创作里面。
    韩:当时社会的政治氛围和文化氛围是不是很左?
    梁:整个都很左。
    韩:那你做整个作品当时有没有受到什么批评?
    梁:没有。这个是很奇怪的,只有很短暂的一段时间,松了一点。以前的时候批人性论,批苏联的有些电影、小说,批修正主义等等。但是后来在经济困难的时候,整个放松了,周恩来总理专门对文艺界谈话,说革命题材也不是不可以表现人情味。那整个气氛就很活了。但是没多久,几个月之后,毛泽东一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又紧张起来,气氛又不一样了。《新娘》就是在这个政治气氛放松的间隙里做出来的,当时在广东展览,在北京展览,评价都很不错。《广东画报》还拍了照片,要做封面,《广东画报》当时来说已经是很高档次的了。但是后来,美院的领导、党委书记通知《广东画报》社,说这个学生是修正主义思想很严重的学生,这个作品的修正主义色彩很浓,不要登了,之后就没登了。这是后来别人揭出来的,我当时不知道。(笑)
    韩:后来到意大利做访问学者,又是您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梁:对。从作品来说,我创作的转折点是《海风》,就是在意大利时做的。当时做完后,那些意大利的教授、学生都感到很惊奇,觉得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来?其实是我体会到了现代艺术的一种境界、一种气氛。这件作品拿回来后,我们中国的雕塑家也喜欢,包括潘鹤老师等等都很喜欢,马上就在全国雕塑刊物发表了,《中国新文艺大系》里面发表的也是这件,当时影响很大,北方一些雕塑家也开始模仿这种创作形式(笑)。
    韩:您在国内学了那么多年雕塑,后来又做了老师,在国内接触到的西方的艺术肯定是比较间接的,忽然之间置身于西方艺术之中了,有没有发现过去对雕塑艺术的理解和认知有什么误区?
    梁:不是误区,是很残缺,很狭窄。过去我也非常崇拜米开朗基罗,那时候从苏联输入的画册里面看到了,老师也介绍,都很喜欢。我们对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以前的西方艺术的状况都有完整的了解,但是进入到现代主义以后就不怎么了解了,想了解也了解不到。后来到了意大利,看到了亨利·摩尔、布朗库西等等的雕塑。
    韩:您一看就觉得很好?很喜欢?
    梁:不是一开始就觉得好。了解了,认识了才觉得好了。一开始不习惯的,抽象的东西看不懂啊。所以我那本书《在米开兰哲罗的故乡》里写到,刚到意大利的时候,我的心就感觉是像下炼狱一样。我出国以前学生也跟我说,“梁老师,我不相信他们都是疯子”,但是当时很多人都认为西方的艺术家就像是疯子,是乱来的。到了意大利以后,看的慢慢多了,和他们聊的也多了,整个雕塑历史发展的脉络开始有点了解了,那就觉得好了。
    在意大利待了两年,回国以后,我当时的想法就是,中国应该是“开放的现实主义”,就是还是要融入生活,艺术灵感要源于对象,是发自内心的对对象的感受,这些都是现实主义的东西,但是在表现形式上可以吸收现代艺术的很多东西,比如简练一点啊,直截了当一点啊,把很多啰里啰嗦的东西去掉啊,包括形体表面的某些细部啊,可以不要,直接表达一种内在的精神,一种感受的东西。
    韩:对主观感受的东西有意识强化一些?
    梁:对,要把模仿对象表面的一些东西进行弱化。过去西方传统写实的雕塑是两者兼顾,像米开朗基罗等,一方面很强调内在的精神的东西,另一方面对对象外在的东西也不放过。我们现在中国艺术呢,像那样非常写实的水平我们没达到,而强调内在精神的方面也没达到,我是这样看的,这样理解的。像西方的古典雕塑,用石头模仿各种质感,鸭绒枕头、华丽的绸缎等等,模仿得这么逼真,写实水平很高的。中国艺术家没达到这个水平,没有这个历史的发展过程。
    所以我总觉得中国这一百多年来是有点“夹生”的,政治上也好,经济上也好,制度上也好,很多方面都是有点“夹生”的,一个阶段没有完成就进入到第二个阶段。西方一百多年的艺术发展历史,在我们中国压缩到一二十年的时间来完成。现在发展到了“观念”就是一切,“观念”就是艺术。我觉得这种观点我不喜欢,我觉得离开艺术本体太远了,我头脑中始终还是有“艺术本体”的概念,这个本体是中国艺术几千年来的发展过程,而不仅仅是这一百年。雕塑几千年的发展面貌,是有一条“线”的,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这个线的面貌就是艺术本体的面貌。我经过一辈子的努力,一辈子的锻炼,才掌握的一些雕塑的最基本、最根本的认识和技能,我为什么要跟着别人跑,去做所谓的“观念艺术”呢?
    韩:有人认为,中国没有真正的“观念艺术”,因为中国尚不具备这种土壤,尤其是哲学的土壤。
    梁:就象中国人做西餐一样,总是做得不是很地道的,好像也有那么点样子。刚刚打倒四人帮以后,广州就开始有西餐,人人都想尝尝鲜。搞艺术的人也是这样,抽象的试试看,半抽象的试试看,观念的也拿来试试看,抱着尝尝鲜的心态,但是我说,中国人最后主要还是要吃中餐,不是吃西餐,尽管中国人现在做西餐做得也很不错了。
    韩:在目前的大学艺术教育中,您认为当代艺术应该怎样介入?
    梁:现在西方的美术学院,写实的锻炼确实很少,一开始就搞“观念”,但是他们有一个补偿,那就是艺术史,他们非常重视艺术史的学习,老师和学生一起参观博物馆,一起参加讨论,指定学生看什么书。他们要求学生对于艺术史一定要很熟悉,各个时代不同的艺术观念,对艺术的不同解释,对艺术的不同定义,流派的传承关系等。对于思想上的积累,他们是非常重视的。我们总是过分注重手头功夫,这不是培养艺术家的很好的方法。
    我认为中国的美术学院还是不能忽略和跳过中国自身的发展阶段,而去完全学习西方当代的东西。我们还是应该学习如何从生活里面获得感受,以及精神上的收获,然后以艺术的形式表达出来。这个非常重要。
    韩:从您退休以后的创作中,就很能看到您对生活的感受和思索,比如《夫妻系列》,还有就是《人虎系列》、《人马系列》等,都是来自于您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体味和思考。
    梁:每个艺术家都有他自己最好的创作状态,状态好的时候,人内心的东西、精神的东西就自然地流露出来,如果一勉强的话就很不自然了。实际上就是内心的一种意念,一种“气”推动着你去创作,应该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都是自然而然的东西。我六十岁以后都是试试看的态度,就随便一点,放松一点,没有了那么多顾及,那么多束缚,想到怎么做就怎么做,觉得该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把技巧放在比较次要的地位,直接表达我内心想表达的东西。这样我就觉得我自由了很多。这些东西其实也都是平时的积累,很多草图,现在有时间就都做出来了。
    韩:很喜欢您的《人马系列》,从西方的审美观念来看,这批作品的构成很巧妙,人和马的这种力量的冲突、牵扯,试图找到一种均衡,很有内在的张力。如果从中国传统审美的角度看,作品里面内在的“气”很足,可能就是所谓的“气韵生动”,能够感觉到作品的“气”是通畅的。从这些作品来看,您似乎从西方传统和中国传统中找到了一种自我表达的自在方式,二者相合相融了。
    梁:在西方传统中主要是吸收一些写实技法等等,中国传统就说不清楚了,很难说具体了,平时都经常看传统书画,也写过一段时间的书法,只能说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那种气韵、神韵的东西。其实,我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了,我父亲、我大哥教我读了很多书,四书五经啊,诗词歌赋啊,从小就背了很多。在我的内心已经形成了一定的文学境界,古典诗词的境界。我大概在九岁、十岁大的时候,晚上一个人走路回家,当时家境很难,父亲去世了,我一边走,一边背诗,一边流眼泪,少年时候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中国古典的哲学我也是很早就接触了,但是理解不深,后来慢慢也看一些参考书,也慢慢有了一些体会。你说我对中国传统精神理解很深那也没有,我没有专门去研究,但是心中有那么一点感觉、感悟吧,觉得中国古典哲学确实了不起,象老庄的哲学,《道德经》我看了很多遍,心里也有一些感悟,但是说我理解很深也没有。
    韩:我想问一下,具体对中国古代雕塑您是怎么认识的?
    梁:其实我认为,中国古代的雕塑,真正意义上的雕塑,作为艺术品来讲,艺术价值比西方的还高。很奇怪,中华民族的文化,比如古代的哲学,很重视人心灵的东西,所谓“天人合一”啊,所谓“道”啊,所谓“气”啊,都是对人的精神的充分重视,充分肯定。我们的艺术,中国画、书法、雕塑,我觉得都更加接近艺术的本质。
    韩:您的另外一件作品《人》,也是我很喜欢的,应该也是在很自由放松的状态下创作出来的,形式与内容的结合、作品内在的构成,都很完美。
    梁:那是在当院长之前做的。(笑)
    韩:您是说当院长前是自由的?
    梁:真的是这样。
    韩:这个院长看来是不能当啊!(笑)
    梁:我当了九年。当院长以前,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一
段时间是我创作的高峰期。不当院长以后,到现在又九年了,又是一
个高峰期。
    韩:看来二者是很难兼顾的。
    梁:当院长的时候,又是学生的早操啊,又是老师的住房问题啊,消防啊,治安啊,什么都是第一责任人,这么多啰里啰嗦的事情,怎么可能有完整的心态考虑艺术问题呢?那一批音乐题材的,象《小提琴》、《大提琴》、《钢琴》,也是当院长前的那段时间做的。
    韩:我们系里也开始开设一些与中国传统雕塑相关的课程,比如我现在在讲《中国古代雕塑史》,还有与其他老师合教的《中国传统雕塑》,但也有一些疑问,觉得在目前来自西方的雕塑教学体系中,插入这样的课程,会不会显得生硬?合不合适?
    梁:合适。我们念书时,也临摹中国古代雕塑,我觉得当时做得津津有味,就是临摹那种味道,不存在什么结构啊什么的,要的是那种佛性的东西、精神的东西。其实课程是一个方面,要学什么关键还是靠自己,我们当时很多都是课外自己学的,是这样的。
    韩:多谢您的支持和肯定,也多谢您接受我们的访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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