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现场
编织的批判与诗性——许江访谈

    采访人:唐尧 《中国雕塑》副主编(以下简称唐)
    受访人:许江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院院长(以下简称许)
    唐:许江老师你好,在展览开幕前占用你宝贵的时间做这个访谈,我首先代表《中国雕塑》表示感谢!
    在中国雕塑界,我一直认为施慧老师本人是很形而上的,甚至可以说达到了一种“寒冷的高度”,白色的墙,非常纯粹。还有你画的葵园,虽然具象,但背后涌动的东西也很形而上。所以我有一个质疑:第五工作室现在要求学生要关注当代,关注社会,要有问题意识,是否有这个必要?各大美院的年轻人现在都向这个方向来,第五工作室作为一个材料工作室是否也要跟着这个潮流,拿着我们这个材料去关注社会,比如消费问题等等?刚才听了一会儿施慧老师的讲座,她实际上是三个层面:一个是材料的本体语言层面,一个是社会关注层面,还有一个是中国的诗性美学层面。我觉得这个结构就完整了。请你谈谈你的看法。
    许: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切中了今天许多当代艺术的弊端。很多时候他并不是这样想的,但大家会跟着某一种说法或潮流往里跳。但纤维艺术对当代问题的提出应该说是经过成熟思考的一个比较新的课题。在万曼的时候,他提出两个重要的东西,第一个是要有国际视野,第二个是要回过头来看自己的传统,当然这个传统不是那个死板的东西,需要激活。这两个东西带给我们的是一个中国当代艺术的基本策略,对壁挂、甚至对整个中国美院的年轻人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那一年的洛桑壁挂双年展我们有三件作品参加,一件是施慧的“寿”、还有谷文达的大书法和梁绍基的“孙子兵法”。都是走的这个策略。我称为是中国当代实验艺术第一次整体性的进入国际展览视野。它的意义是很大的。
    唐:哪一年?
    许:那是在85、86、87年,能够取得如此的成功,万曼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壁挂,而是一种思维方式。但壁挂走到今天,如何继续走下去?其实后来万曼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在60年代那个工业化到后工业化的转折期,他用纤维雕塑软化这个坚硬的冷冰冰的世界,当时的效果非常震撼,绝对震撼!他接着为什么到东方来?第一他是要重新寻找东方,第二他是要从东方回到生活,可惜他后来去世了。但他提供了一个很可贵的思路:要真正走下去,还要回到生活。这对施慧和我都有很大影响。到生活中去发现活生生的东西,施慧对万曼最大的发展是在这里。她把东方女性对材料的那种敏锐的感觉引出来了,把那种感觉拎出来使壁挂艺术形成一种完整的艺术语言。这其中是有批判的。比如用非常波普的软材料来包裹硬的东西,钢管、缝纫机、自行车,还有黄燕的毕业作品,用非常女性感觉的物品,卷纸。
    唐:这件作品我们发过封底。
    许:这是边界语言,不是简单地回到传统和国际视野,还要回到生活,重新去发现材料的美学。这么多年来,我可以说是一个见证者。这是很大的突破。施慧说的三个层面:首先一个是实验性材料语言的层面。第五工作室非常女性化,男性进这个工作室都会女性化(笑)。它有很强的试验、实验特性。不像古典的雕塑,反正是泥巴和金属。纤维艺术要反复寻找材料,材料和语言是一体的,都在试验。然后它要传递出一种批判意识,一种思想的品质,依靠材料本身、淡淡地娓娓道来的这样一种品质。最后我们显然都应该回到诗,这是一个基本品质,诗在你心里。
    唐:施慧老师的学生是很有灵性的,每一个人的状态是舒展的,他们不是多年程式化模式化训练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作品都是充满诗性的。
    许:回到生活,没有什么比中国当代生活更伟大。生活就是生的活的契机,活脱脱的。石涛说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这个生活不是对象化的生活,对象化的东西不是我们终极寻找的。真正重要的,我一直都在讲的是它和我们相望之后共同呈现出来的那个活生生的东西!
    唐:所以你讲的生活和一般所讲的“深入生活”或者玩世艳俗所讲的“现实生活”不是一个概念。葵园是生活吗?为什么是向日葵不是老玉米?它是精神意象中的风景,是一个境世界,里面有一种存在本身的澄明、敞开和涌现。一个民族应该保持这样的精神高度!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基弗,我觉得你的画中有基弗那种来自历史的厚重、疼痛和悲悯感。
    许:对,它是一个世界。里面有我们这一代人的痛苦。你讲的又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在上海的展览非常震撼,但大家一直在问我为什么如此沉重?其实所有的家园景象都是黄昏。
    唐:日暮乡关何处是。
    许:通过一天的劳作,在家园的背后,只有黄昏保有那种灵性,甚至那种灾难后的宁静。西方宗教写众神黄昏、田园牧歌,中国诗词写日暮黄昏,其实黄昏不是毁灭,它实际上是指向永恒的轮回再生!你刚才讲的基弗就是这个东西,那片焦土和那种救赎的东西。
    我这个展览的题目叫《被拯救的葵园》,其实这个“园”可以演变成三个字。一个是平原的“原”,它是我们的远游之所,我们都是漂泊者。
    唐:赖以栖居的大地。
    许:然后我们要回家,返回家园,这个“园”就是我们本来应该是的样子。而最后一个源源不断的源泉的“源”是我们出发的地方。源和园之间是相通的,中间横亘着辽阔的平原。其实很多创造的学问都是诗学。
    唐:你的《一米守望》和《视觉那城》出版后一片赞誉。但我看到王林写的一篇文章“谁来批评许江”,你看到了吗?
    许:他首先就寄给我看了。
    唐:在你看来,当代中国文化面对人本启蒙和传统复兴,哪个是更迫切的问题?
    许:启蒙是重大的课题。我们的近代史上非常多的启蒙让位给救亡,所以我们一直在补课。但这个时代也不是简单讲启蒙。或者总的说还没有到一定要排斥什么、提倡什么的时候。真正意义的思索是在源头上激活传统。包括你刚才讲的终极追求,也是基本的方向之一。但再好的东西如果过分强调就会被异化。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回乡20年,他的回归之途也是不断地自我拯救之途。其实编结还有一个非常伟大的使命,因为我们所有的思想都是编结出来的。奥德赛的妻子叫佩涅罗帕,这个词在希腊语中就是“梭子”的意思。她为了抵御求婚者纠缠,她说自己要先织完公公的寿衣,注意这个“织寿衣计”,这里面是有传统的。然后她白天织、夜晚拆,这种拆解重织,实际上就是所有思想所有学术的一个基本品质。我喜欢用寓言,因为寓言是诗性的。
    唐:这个很有意思!
    许:远游的人要回归,坚守的人要拆解和重建,都要有。不能说保守的人没有个性,不能说向前推进的人就是完全的叛逆。
    唐:他也许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顺便问一句,你画的葵园有原型吗?
    许:有。在土耳其马拉马拉海峡。夕阳西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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